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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小帅谈《地久天长》:没能搭建个小城有些遗憾(2)

2019-03-24 20:48栏目:新闻

  

  拍摄《闯入者》期间,王小帅给演员说戏。图/受访者提供

  回望

  王小帅回到了贵州,回到拍摄《青红》时选用的那些场地。那是2012年,《我11》已经上映,与此同时,他开始筹备《闯入者》,后来还为这部影片加上了悬疑的元素。从决定拍摄“三线”题材到现在,又一个十年过去了,王小帅知道,那些场景肯定还在那里。甚至之前拍摄过的矿灯厂宿舍,依然有人在那里居住。他们叫出了王小帅的名字,而大部分的老建筑,已经人去楼空,变成一副空壳。

  现在是由过去在时间和空间上叠加而成的,王小帅回忆说。“三线建设”已经成为历史,但它并不会就那样过去,在许多年后的日常生活中,仍然可能会找上门来。这些老人,经历了共和国至今的大部分历史,时代的刻度不断调整,在某一个节点,他们被抛下,可能就一直停在了那里。

  演员李滨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地道的“胡同串子”,他在主演了《十七岁的单车》之后,走上了职业演员的道路,本来签约了公司,当时为了拍《青红》,推掉了戏份更多的电视剧片约。

 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去贵州的情形,拍戏之前,王小帅带他去贵阳的小河镇,找那些老工友聊天。在李滨的印象里,当地的老建筑特别像是小时候北京三环外的地方。大红砖露在外面,一看就感觉有二三十年的历史,砖的棱角都变圆了,“有点儿脏,但是又体现出浓浓的生活气息”。

  当时剧组在一个附近的老商店拍戏,商店里的布局仍然像是六七十年代的样子,让李滨产生了一种穿越的错觉。

  这曾是王小帅生活的现实,也是他长大的地方。因为“三线建设”,王小帅在不满一岁的时候就随父母离开了上海,和迁徙大军一起,来到偏远的贵州。“三线建设”是在中苏交恶的情况下出台的政策,为了预防战争,大批的沿海军工企业向西部和西南地区迁移,动员的人口规模在千万以上。王小帅的母亲在上海光学仪器厂工作,在政治热情的氛围中,和大家一样,响应国家的号召。父亲原本在上海戏剧学院教书,作为家属,也来到了贵州,后来调到省京剧团工作。

  实际上,王小帅后来的迁徙就是伴随父亲的迁徙开始的。在那个政治的年代,搞戏剧是很痛苦的事情。王小帅的父亲对那些运动没有兴趣,也不太会社交,倒是喜欢收听美国之音。这些行为有些自我放逐的意味,却给王小帅打开了一个通道。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起身,耳朵紧贴收音机,屁股翘得老高,捕捉遥远的异国之音。贵州的生活封闭,几乎被外界遗忘,王小帅却由此找到了连接世界的洞口。

  在《我11》里,王小帅为父亲留了一个重要的位置。故事发生在70年代中期,也就是王小帅的小时候,王景春扮演的父亲带着11岁的主人公,到野外去写生,在晚上给主人公看印象派的画作,这都是王小帅的亲身经历。

  父亲曾说过,在那样的年代,人常常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。“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,命运就像是一条不知流向何方的河流,我们就是河床上的水,顺流而下,无法控制。”王小帅在自述里回忆道。

  1979年,一个借调的电话打过来,王小帅一家离开了生活十三年的贵州,搬到了武汉。在城市上学的第一天,王小帅穿上了父亲的一件卡其布中山装,衣服并不合身,但至少很洋气。“上海人”的身份是王小帅的底牌,然而,在班里的同学眼里,他是从贵州来的“乡里娃”,王小帅的心理防线崩塌了。

  两年后,王小帅考到了中央美院附中,借着去北京报到的机会,王小帅第一次回到了出生地上海。然而,意想中的激动并未降临,取而代之的是“一份深深的陌生感和失落感”。他不停地拍照留影,掩饰着作为外地人的窘迫模样。由此,身份认知的焦虑逐渐内化成某种心理机制,在后来的创作中不时显露。

  直接相关的作品是《青红》,身处贵州的父一辈执迷于让子女回到上海,子一辈却希望挣脱家庭的束缚。到了《我11》,来支援建设的这些上海人聚在一起,通过沪剧和侬语温习他们的身份。而《闯入者》的时间线延伸到了现代,历史的阴影以记忆的形式找上门来。这三部作品构成了王小帅的“三线”三部曲。童年的这些私人经验成为了王小帅回望历史并反观现实的入口。

  拍《我11》的时候,王小帅和美术师吕东重新取景,走了好几个地方,最终定在了重庆的一个机械厂。他后来在书里回忆,当时的环境已经是全然的“市场论成败”,电影的资金来源仍然非常有限,他自己承担了主要的部分。

  还是在2012年,王小帅接受了别克轿车的邀请,和陆川等人一起,拍了十二星座主题的微电影。当然,他也拒绝了很多机会。微电影的故事背景转移到了现代都市。在其中一部名为《远方》的短片中,男主角在都市的密林中开着车,一个人自说自话。逃离是我的哲学,他说,言语间依然是王小帅作品的影子。

  但与此同时,王小帅依旧会在公开场合显露出愤怒的一面。《闯入者》在2015年五一档上映的时候,被市场给了一记闷棍,排片只有1%,碾压它的是电影版的《何以笙箫默》。王小帅在微博上发表公开信,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是一场“事先张扬的谋杀案”,即便在表达愤怒,他还是本能地引用了拉美作家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。

  重建

  拿到《地久天长》的剧本之后,吕东跟着王小帅开始勘景,选址,一步步地将北方工业城市和南方沿海渔村的空间确立起来。一个是黯然没落的故地,一个是“孤绝边远的异乡”,三十年的变迁就在这两个空间展开。

  王小帅跟吕东等人一路向北,去了山西大同、河南洛阳开封、内蒙古包头、河北井陉以及大连。另一组人马径直南下,去了广西、广东、海南、福建,顺着沿海跑了几十个地方。北方城市最终确定了包头,内蒙古最大的工业城市,有50多年的工业历史。南方渔村定在了福建连江,此前参加拍摄电影《失孤》的时候,吕东就曾去过那里。

  主场景的搭建地是在一个糖厂里头。开始筹备的时候,预算还很充足,王小帅和吕东计划着,搭出一整条街。在最初的设想中,刘耀军夫妇多年以后回到故地,楼对面的开阔空地盖起了“皇宫”洗浴城,甚至遮挡住了远处工厂的视线。这样的空间设想,让王小帅和吕东都很激动。

  然而,预算很快出现了大幅度下跌,只好修改方案,放弃了更多呈现工厂、街区和宿舍区的变化视角。拍摄多集中在室内。不过,即使是这样,内景的搭设还是最大程度还原了80年代的样貌。糖厂的领导来到筒子楼一看,激动得不行,跟当年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。进组之后,演员艾丽娅和徐程以为这是实景,不敢相信都是布置出来的。

  在福建,剧组建造了两层的小楼,下面是刘耀军的修理铺,上面是这对夫妇的住处。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实打实盖的,非常坚固。里面的各种设备都是从周围的村子里搜罗的,直接就可以营业。当地的一位修理铺主过来看,也觉得惊讶。

  对于王小帅来说,福建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。毕业之后,他在这里度过了苦闷的两年。“其实并不是不喜欢。年轻的时候,为了拍电影,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这种(跟《地久天长》情节)暗合的体验还是有的。陌生感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产生了一种恐慌和焦虑,没有经验,也不知道未来。”王小帅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
  空间让真实的记忆和虚构的角色发生共振,而时间给了很多事情一个答案。在拍摄和制作《地久天长》的时候,时间感也进入了电影的叙述方式。这次的摄影师来自韩国,跟李沧东合作过《诗》,明亮的质感给这部电影带来了一种“真实的幻觉”。剪辑师则来自泰国,和知名导演阿彼察邦多次合作过。

  电影不断在过去与当下来回切换,而切换的节奏是和情感的节奏同步的,给观众的感觉是,过去从未离场,记忆一直都在。从时代的浪潮中脱离出来的角色们,在经历了地域和时间的流转之后,在影像中回到曾经的家园。

  拍摄结束后,搭建的场地一般都要拆掉。渔村的部分拍完之后,当地村长连忙赶过来,表示不能拆,要保存下来,以后可以做个纪念。连江当地多暴雨。剧组离开后不久,台风就造访了拍摄所在的渔村。海浪刮过来,足足有六七层楼那么高,许多地方变成了一片汪洋。但那个房子还在。